自明清以来,《牡丹亭》始终是昆剧舞台上演出频率高、被搬演折子多的剧目。进入 21 世纪后,青春版、南昆版、大师版、典藏版、园林版、厅堂版、准全本版、全本版等十余个版本的《牡丹亭》久演不衰,全国八大专业昆剧院团无一不把《牡丹亭》当作自己的吃饭戏、教学戏,青年昆剧演员则视其为开蒙戏、打底戏。
对于这样一部数百年来被反复搬演的作品,如何在当代戏曲舞台上做到常演常新?立足传统的“守正”固然重要,但拥抱当下的“创新”亦不可少。如果说前者是昆剧《牡丹亭》历久弥新的“根”,后者则为其焕发生机注入了“魂”。
从当前的形势看,作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昆曲仍然处于严峻的保护传承危机之中。为此,学界不乏“确保昆曲经典演出的原汁原味,不要搞任何创新”“把昆剧演出的古典格局一如原样地保存下来,力求保持昆曲遗产的原貌与纯正性”的呼吁。
这些论见言辞恳切,多出于对那些背离昆曲古典美学的所谓“创新”的担忧和批判。但昆曲是活态的、流动的艺术,在四百年的搬演史上,究竟哪个阶段、哪位艺术家所演绎的《牡丹亭》才能勾画出这门古老艺术之“原貌”,具有绝对的“纯正性”且“原汁原味”的呢?我们很难找到标准答案,即便找到了,同样活态的、流动的演员艺术个性和观众审美诉求,亦不能被忽视。否则,昆曲更像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静态“文物”,而非流动在舞台上、演员身上和观众心上的活态“艺术”,曾经八个版本《牡丹亭》同台竞演之盛况也将不复存在。
学者所恪守的昆曲之“纯正性”,既是一种可描摹的“原貌”,也是一种形而上的“原神”。前者指向昆曲的声腔、曲牌、格律、行当、程式等构成要素,后者则指向一种雅静、明晰、节制、整觞的美学精神和审美境界,二者共同建构了昆曲的“古典性”。而在新古典主义范畴中,所谓“古典”首先指向的亦是一种艺术观念和美学风范;所谓“新”则指向一种“背靠历史、融化中西”的理性精神。
虽然新古典主义在戏曲领域不时被提及,但总体而言没有得到应有的深究乃至被忽略。当我们从“新古典主义”出发看昆曲的当代传承问题,诸如守正还是创新之类被反复发起的论争,开始有了明晰的线索。或者说,新古典主义为我们理解守正和创新的对立统一提供了新的思路,也为昆曲的传承发展指明了一条可靠的路径。昆曲经典文本的整理改编既要以尊重原著精神为基础,又要兼顾活态的、流动的观众审美诉求;演员的一招一式既要符合昆曲的美学规范,又要深入体验剧中人的内心世界,在昆曲的规范性中彰显艺术个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昆曲保护传承“不要搞任何创新”的观点,并为经典的传承提供了颇具建设性的方案。
近年来,上海昆剧团创排《牡丹亭》成为一个被文化艺术界广泛关注的现象级事件。在即将过去的十月,由上昆出品的三个版本的《牡丹亭》分别在中法两国多地上演——10 月初,上海昆剧团《牡丹亭》(青春版)作为“与时代同行 与人民同心”——上海市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75 周年舞台艺术作品展演作品之一上演申城;10 月 15 日—23 日,上海昆剧团携全本《牡丹亭》(精华版)首次赴法国波尔多、巴黎等地访问巡演,开启一场跨越国界的文化之旅;10 月 28 日—30 日,上海昆剧团代表上海携全本《牡丹亭》晋京参加由中央宣传部、文化和旅游部、中国文联主办的“与时代同行 与人民同心”——新时代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展演。
虽然三个版本的《牡丹亭》均由青年演员罗晨雪、胡维露领衔主演,但主创人员并未对原著进行机械增删,而是根据演出场景的变化,从文本、表演、舞台调度等方面对不同场景下的演出进行了调整,使其更好地适应不同演出场景中的观众诉求,更好地激发演员在不同场景中的表现力,既很好地保存和呈现了昆曲的古典美学风貌,又避免了经典重排落入照搬复刻的窠臼。
全本版《牡丹亭》由上海昆剧团“五班三代”合力打造,上、中、下三本共计 55 出,可谓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全本”。自 2023 年启动全国巡演以来,全本版《牡丹亭》先后在全国 14 个城市掀起“昆曲热潮”,展开近 50 场巡演。在这个版本中,主创人员追本溯源,以“只删不改”之原则忠于原著精髓。虽然原著的 55 出全部入戏,但每一出戏仍需删减枝蔓、适当提炼,以便三个夜晚 8 小时的演出体量能够容纳全本的核心内容。正是有了宏大体量的加持,作品被赋予了更为深邃的历史意义和更为复杂的社会内涵。
除了为观众所熟知的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主线外,该版还保留了许多以杜宝为中心的出目,从下乡劝农到苦守扬州、险平李全兵乱,成为一条贯穿全剧的副线,构成了全剧的双线叙事结构。剧中,杜丽娘、柳梦梅、杜宝、杜母、春香、陈最良、石道姑、判官、完颜亮、李全、杨婆等形象众多,上昆发挥行当齐全、文武兼备的优势,不仅成功刻画了杜丽娘、柳梦梅、杜宝等主要角色,还精心塑造了春香、杜夫人、判官、陈最良、石道姑等配角,让以文雅见长的生旦戏更添意趣。
全本《牡丹亭》是迄今最为贴近汤显祖原著及其精神的当代版本,它的创排不仅是昆曲界的一大创举,也彰显出承前启后的戏曲史意义。尽管该版本仍然无法做到彻底的“原汁原味”,但主创在情节编排、舞台呈现上进行了创造性的转化和处理,使之既是汤显祖笔下的《牡丹亭》,也是属于当代舞台、当代观众的《牡丹亭》。
与全本版《牡丹亭》的震撼登场相比,更令人惊喜的是 10 月初上演于天蟾逸夫舞台的《牡丹亭》。如果说 55 出全本版《牡丹亭》是一幅宏阔的明代社会图景和历史画卷,能够让观众“全方位感受一次明代社会美学”,那么这一版《牡丹亭》则像一卷清丽的爱情小品,能够让观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是一部由上昆出品的“青春版”《牡丹亭》。
同样由罗晨雪、胡维露领衔主演,但主创人员没有把它当作全本版的“缩编”,而是另起炉灶,采用了迥然不同的创排思路,完全聚焦“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主题,并以此为原则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摘编和删减。
该版以杜柳爱情为主线,分为《游园惊梦》《寻梦》《冥判》《拾画叫画》《幽媾·冥誓·回生》五出,以《冥判》为分界点,前两出以杜丽娘为主体,后两出以柳梦梅为主体。人物设置上,突出杜丽娘、柳梦梅的中心地位,精心编排了春香、判官这两个次要人物,并巧妙地对杜宝、陈最良、石道姑三个关键性人物进行了交代,使其未出场却依然较好地发挥了连缀剧情的作用。
由于隐没了全本版所致力展现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结构,两位主演在剧中的表演较之全本版显得更为纯粹、轻盈。罗晨雪可以专注于饰演那位因情而死、为情而生的青春少女,胡维露则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演绎那个意气风发中略带青涩的书生。戏里这两个角色,也恰与戏外两位演员介于青涩与洗练之间的表演风格相契合。加之文本有意剔除了杜丽娘病入膏肓时为自己写真的绝望痛楚、节制了离魂时徘徊游荡的悲伤无助,使得全剧呈现出一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气质,散发出令人陶醉的青春之美、生命之美。
如果敷演杜柳爱情的青春版是“入门版”,全本版是“终极版”,那么赴法演出的精华版,就是昆曲《牡丹亭》的“番外篇”。这一版本在全本《牡丹亭》基础上,提炼出最能体现原著思想精髓、最具浪漫色彩的部分,既能对外展现中国古典文化审美精神,又能契合外事交流在演出规模等方面的要求。
三个版本《牡丹亭》的创排,体现了上海昆剧团在经典传承中自觉的“分众”意识。当下,我们既需要如全本《牡丹亭》那样致力描摹经典“原貌”的作品来守住昆曲的“纯正性”,也需要像青春版、精华版《牡丹亭》这样的作品,来吸引更多的观众走进昆曲的大门。从“新古典主义”出发,打开经典传承的多元面向,不仅让戏迷曲友看得过瘾、听得舒心,就连对昆曲不甚了解的当代普通观众,也能从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鲜活的生命气息,收获哪怕是仅仅一瞬间的“怦然心动”,那亦是新古典主义戏曲在当代舞台上的一次胜利。
作者:廖夏璇
文:廖夏璇 (上海戏剧学院助理研究员)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